紀伯倫在《先知》一書的「論子女」篇說道:
你的孩子並不是你的。
他們是「生命」對他自身的渴慕所生的子女。
你是弓,而你的孩子是從弦上射發的生命箭矢。
那射手看到了無盡路上的標靶,於是他用神力將你扯滿,讓箭急馳遠颺。
自從當上爸爸的那天起,這些文句就在我心頭沉澱,內化成我的信仰,陪伴我看著坐在膝上的“小箭”一天天拉長。也一直憂慮著,必須拉開弓、將箭射向虛無那一天的到來。
這天果然在日日的懸念中來到眼前。大兒子Joe 負笈前往加拿大東岸,做父母的一路相送。出發的前一晚,我把《先知》這段文字反覆閱讀,才發現紀伯倫的論述並不完整;或者說,紀伯倫省略了箭離弓後至命中標靶的心路歷程。
箭射往遠方的靶心,並不是一箭穿心如此俐落痛快。弓每次滿張,箭脫弦而出,往往只是咫尺距離。一回又一回父母耐心地走到落箭處,拾起,挽弓,放弦,手中的箭才能一段一段向標靶靠近,才不會偏失方向。
我永遠記得Joe誕生的那個午前,自產房推出時全身包裹布巾只露出紅通通的臉龐,我因初為人父而感動著,因此沒聽見護士打開布巾,比手畫腳說明嬰兒五官工整、四肢手腳趾健全等等。這是我第一次射出弓。
某個九月初的清晨,理著小平頭,濃眉大目的Joe揹著新買的書包在學校圍牆前對著我相機的鏡頭擠眉弄眼。陪著他走進有著老松樹的我的小學母校,看他怯生生雙手放在膝上專注聆聽老師說話。Joe成為我的學弟的這天,我把箭兜在懷裡,嘆口氣,依依不捨地挽弓放弦。
爾後射箭的頻率來得更快更急,場景變換如走馬燈。國中開學第一天,已發福的微胖小子在天母國中校門口靦腆瞇著眼,帶著可愛的雙下巴跨入青春期;溫哥華Magee中學門口,陽光自背後撒下,Joe換上洋人小孩最愛的hoodie連帽外套,眼神微微不安。緊緊握著Joe肉肉的手掌心,一個用力的擁抱後送他走進異鄉陌生語言的國度。
10年級第一次換上軍服參加學生軍團活動英姿煥發;11年級參加學校Jazz Band 後第一回公開演出獨奏的忐忑,老爸的身影都沒缺席過。每一次箭離手,欣慰多一些,手指上的繭也厚了一層。
中學漫長的暑假終於結束,拖著兩大箱行李飛行了五個小時,一家人陪著Joe搬進多倫多大學宿舍。母親紅著眼眶堅持把兒子的房間整理妥當,物件一一歸位,淚水沾濕新買的被單。離別在即,面對大學學業的挑戰以及離鄉背井的陌生,Joe雖默不作聲,難掩不安。終究他硬起心腸,別過頭去說:你們快走吧,我沒問題的…. 留下他我們轉身下樓步出宿舍,回頭望向寢室灰撲撲的紗窗,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拉弓;這回箭兒將遠遠飛離,無須我費心看護,或再次撿拾。
紀伯倫終究忘了提醒我們:箭總是帶著興奮的期待飛往未知的可能;遠遠拋在身後的弓的失落和欣慰一次次堆疊,其滋味酸甜苦澀紛呈,須小心品嘗。
飛高飛遠吧,親愛的Joe,無須顧慮風強雨大,不要畏懼犯錯失敗,我們在標靶旁等著你漂亮得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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